Friday, October 13, 2006

eveline - 伊芙琳

她坐在窗边望着黄昏逐渐占领整条街道。她的头斜靠在窗帘上,鼻孔里尽是印花布的灰尘味。她累了。

街头上人烟稀少。从最后一间房子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,经过她窗前,踏上归家的路途。她听见他的脚步声,先是响在水泥的路面上,随后又沙沙地走过那些红色新房子面前的煤渣路。从前这里是一片空地,黄昏时他们常和其他家的孩子们在这儿玩。后来有位贝尔法斯特来的人买下这片地,盖起了房子——不是他们那种棕色的小房子,而是屋顶亮晶晶的砖造房子。巷子里的孩子们常在那块空地上一起玩—戴文家的、瓦特家的、邓恩家的、跛脚的小奇奥、她和她的兄弟姊妹们。然而欧尼斯特从不参加:他太大了。她的父亲经常挥着一枝山楂树做的棍子,把他们赶出那块空地;小奇奥常扮演把风者,一看见她爸爸来了,就大声叫,给他们通风报信。即使如此,他们都还玩得蛮尽兴的。那时候,她父亲的情况还不是那么糟,而且,她母亲还活着。往事如烟;她们兄弟姊妹都已经长大了;母亲也过世了,醍季?邓恩也死了,瓦特家的孩子回英国去了。一切都改变了。现在,一如他人,她也要离家而去了。

家!她环顾一下房子里那熟悉的摆设。回想这些年来,每星期,她都用鸡毛掸子拂拭一次,但实在搞不清这些灰尘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。也许,她再也见不到这些熟悉的东西了,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开。这些年来,她从来没弄清楚那位神父到底是谁?神父泛黄的照片就挂在旧风琴上头的墙上,它的旁边还贴着献给神圣的马格丽特?玛丽?阿拉柯克的彩色许愿文[1]。这名神父曾是她父亲的同学。每当他把照片拿给访客看时,他都会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话说:

“他现在人在墨尔本!”

她已经答应了,离家远去。这样做是不是明智之举?她思忖着这个问题的每一个可能性。家里至少还是一个可以温饱、避风雨的地方;她还有一些知心的朋友在这儿。当然,不管是在家或上班的地方,她都必须辛勤工作。如果店里的同事发现她和人私奔,不知道会怎么说?可能会说她是个傻瓜;她的空缺也会被登报招来的人取代。卡文太太一定会觉得称心如意,因为她一直跟她过不去,特别是旁边有人伸长耳朵在听的时候:

“奚尔小姐,你没看到小姐们还在等吗?”

“奚尔小姐,请你打起精神来。”

离开这样的商店,她没有什么好难过的。在她的新家,在那遥远的国度,一切都将改观。那时候,她就已经结婚了—她,伊芙琳。人们会尊敬她。她不会受到像妈妈那样的对待。到现在,甚至于她都已经十九岁了,有时候还觉得活在父亲暴力的阴影之下。她知道,这就是她日子过得忐忑不安的原因。在她成长的过程里,父亲经常对哈利和欧尼斯特饱以老拳,因为她是女生,所以没有遭到相同的待遇;但后来他也开始威胁她说,要不为了她过世的妈妈,他就要如何如何。现在,已经没有人可以保护她了。欧尼斯特已经死了,而从事教堂装潢工作的哈利,几乎都待在乡下地方。此外,她每星期六晚上固定为钱和父亲起争执,这件事也开始让她觉得有说不出的厌恶感。她总是把整份薪水—七先令—交给父亲,哈利也是毫无保留,把钱寄给他,但是要从父亲那儿弄点钱出来,可就困难重重了。他说她没脑袋,乱花钱,他不想把辛苦赚来的钱给她拿去满街挥霍;更糟的是,星期六的晚上,他的心情通常很坏。到后来,他会给她钱,但却问她有没有打算张罗星期天的晚餐。接着,她得赶到市场去采买。她把黑色的皮包紧紧地抱在胸前,挤过人群;直到很晚了才提着大包小包回家。她竭尽所能来维系这个家的完整,照顾两个她一手带大的小男孩按时上学按时吃饭。这是一份辛苦的工作—日子艰辛—此刻她即将离开这种生活,但她反倒觉得这一切并不是完全不能忍受。

她即将和法兰克展开一段新的人生旅程。法兰克为人和善,具有男子气概,且其心胸开阔。她将搭夜航轮船到法兰克为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准备的家,去做他的妻子。她与法兰克初次邂逅的情景依然历历如目;那时他客居在一条她常去的大街上。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几个礼拜之前。他就站在大门口,一顶水手帽戴在脑袋瓜的后头,头发散落在古铜色的脸庞上。接着他们就熟识起来了。他每天晚上都来商店接她下班回家。他带她去看歌剧〈波西米亚的女孩〉[2],她和他坐在平常没机会坐的位置时,感到欣喜异常。他热爱音乐,也能唱几首歌。大家都知道他们在谈恋爱。当他唱起那首少女爱上水手的歌时,她总有一种愉悦中掺杂着迷惑的感觉。他常叫她“小乖乖”来寻她开心[3]。起先,她觉得有个人陪她真好。渐渐地,她就爱恋起他了。他总有许多说不完有关远方国度的故事。开始的时候,他在一艘专跑加拿大航线的“爱轮”轮船公司担任甲板小弟,月支薪水一英镑[4]。他告诉她许多他待过的轮船名字,和各式各样职务的名称。他说他航行过麦哲伦海峡,也告诉她那些派特格尼人的恐怖故事[5]。他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他的幸运之地,但现在只有度假时,才有机会回去这个古老的国度。当然,她父亲发现了他们的恋情后,便禁止他们继续交往。

“我很了解干水手的这些家伙,”他说。

有一天,父亲和法兰克吵了一架。从此以后,她只能暗地里去和法兰克约会。

巷子里的夜更深了。她放在膝上的两个白色信封也模糊了起来。一封是给哈利的,另一封是给她父亲的。她虽然最疼爱欧尼斯特,但是她也爱哈利。她注意到爸爸最近有点老态龙钟的样子;他一定会想念她的。有时候,爸爸也会对她特别地好。不久之前,有一次,她因病卧床在家一天,爸爸烤了一份面包给她在炉边吃,还说一个鬼故事给她听。又有一次,在妈妈还活着的时候,他们全家还一起去侯斯山野餐。她还记得爸爸戴上妈妈的草帽,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她还继续坐在窗边,把头靠在窗帘上,呼吸着印花布上尘埃的气味。在巷子尽头,她可以听见街头艺人拉手风琴的声音。那曲调是她所熟悉的。说来诡异,就在今晚,这曲调使她想起她对母亲的承诺,承诺她要竭尽所能维系这个家的完整。她犹记得妈妈病危的那夜;一如往常,妈妈躺在走道那头门窗紧闭的一间房里,她正好听到一位义大利人在窗外弹着这首哀怨的曲子。那风琴手领了六便士的赏,就被赶走了。她记得爸爸踱步回病房时,说:

“他妈的义大利人,来这里干什么?”

她陷入沈思,母亲一生悲苦的形象,如同魔咒一般,附在她的心灵血肉之上—一个庸庸碌碌、牺牲一切的生命,竟以发疯告终。她不禁颤抖起来,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,带着顽愚的坚持,正不断唸着:

“得乐蒙恩舍乐恩!得乐蒙恩舍乐恩![6]”

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怖之感,她不禁站了起来。逃走!她必须逃走!法兰克会救她的。他会给她新生命,或许也会给她爱情。她想要活下去。但为什么她不能快乐呢?她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。法兰克将会双手接纳她,拥抱她。他会救她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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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北墙码头,她站在熙来攘往的旅客当中。他牵着她的手,她知道他正在耳边叨叨细述着即将展开的旅程。码头上挤满了拎着棕色背包的军人。从候船室敞开的门望出去,她瞥见黑色的巨大船影,停靠在码头边,舷窗透着亮光。她什么话也没有回答。寒意阵阵,吹得她双颊苍白。因为迷惑困顿,她只好祈求上帝指点迷津。大船迎向海雾,吹起长长哀愁的笛声。如果她和法兰克上船的话,明天她就会在海上,航向布宜诺斯艾利斯了!这段旅程早已预定好了。法兰克已经为她付出了这么多,此刻她还能回头吗?她浑身不对劲,难过得想吐,只有不断蠕动双唇,虔诚地默祷着。

一阵响铃,揪住她的心。她感到法兰克正紧紧抓着她的手:

“来吧!”

苍茫大海在她心中涌起万丈波涛。他正把她卷到这片大海之中:他会把她淹死的。她双手紧紧地抓住铁栏杆不放。

“来吧!”

不!不!不!这不行。她疯狂地抓着铁杆。在滔滔大洋中,她发出了痛苦的哀嚎。

“伊芙琳!伊薇!”

他从栅栏外跑过来,叫她快点跟上。

有人吆喝着他快点走,但是他还在对着伊芙琳叫喊。她一脸苍白看着他,默然,无动于衷,犹如一头无助的野兽。她的眼神没有一丝爱恋或即将离别的迹象,也没有曾经熟稔的表情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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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马格丽特?玛丽?阿拉柯克(Margaret Mary Alacoque)是十七世纪法国著名的修女,以自残苦修出名。她是“圣心大启示”(the Great Revelations of the Sacred Heart)的创立人,1920年被册封为圣,她的纪念日在十月十七日。

[2] <波西米亚的女孩>(The Bohemian Girl)是爱尔兰剧作家巴尔福(Michael William Balfe, 1808-1870)的作品。这出剧改编自赛凡提斯(Cervantes)的故事,写的是一位公爵的女儿被吉普赛人收养长大,最后再回到公爵府的

故事。剧中有一段戏描写女主角阿灵(Arline)与男主角私奔的剧情。

[3] 伊芙琳的故事是乔伊斯的妹妹玛格丽特(Margaret 1884-1964)真人生活的摹写。玛格丽特的绰号叫 “Poppie”,她在乔伊斯的妈妈去世后,身兼母职,照料乔伊斯的弟妹们。她终身未嫁,献身教会,最后终老于纽西兰。乔伊斯喜欢在字词之后加上 “-ens” 这个接尾语(suffix),以示亲昵。在《画像》中,他以 “nicens”代替 “nice”;在《尤利西斯》中,他把猫叫做 “Pussens”。在这儿, “Poppie” 就变成了“Poppens”。

[4] 英国爱轮轮船公司成立于1852年,该公司每周都有轮船由利物浦出发到加拿大西岸。

[5] 麦哲伦第一次环游世界时,据说曾在瓜地马拉的火地岛(Tierra del Fuego)看到巨大的派特格尼人(Patagonians)。

[6] “Derevaun Seraun!”看起来像是盖尔语,但其真正意义不明。有人认为是伊芙琳母亲临终前喃喃的亵语。爱尔兰国家图书馆的汉斯(Patrick Hensey)认为它是指“乐极生悲”( “the end of pleasure is pain”)。